23岁的索朗多吉说,此次劳动,更像是一次聚会,草原是大家的,每个人都要出力。我们出了汗,下了力,剩下的就交给牛、羊、风、雨,交给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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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京报记者赵亢摄影报道编辑殷楠校对刘军
“黑土滩”是高原高寒草甸独有的生态恶化现象,因多种原因影响,草场形成黑褐色“秃斑”状裸露土地,像“癌症”一样扩张。四川若尔盖县的草原牧场,正经历着一场由政府主导、学术支持、牧民主动参与的草原生态治理的复绿行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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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疗伤”黑土滩
“黑土滩”是多种因素共同作用形成的草原灾害。其形成过程是,原生植被逐步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毒杂草群落。同时,草皮融冻剥离,盖度降低、土壤裸露,土壤肥力不断降低,土壤养分丢失直至滋生盐渍化,土层变薄,退化为沙砾滩,继而成为当地“黑尘暴”的沙尘源。尤为严重的是,退化为黑土滩的草地上鼠洞密布,鼠类活动猖獗。
47岁的牧民巴让认为,黑土滩影响巨大,首先,我们身边最优质的草场会迅速减少。其次,冬季黑土滩的浮土被风吹走,会影响整个草场的土壤和牧民生活。其三,最直接的伤害是牛羊没有牧草,牧民无法放牧。
▲年4月24日,四川省阿坝州若尔盖县麦溪乡噶沙村草场,牧民们正在为黑土滩播撒草种。
“种”与“管”
目前正在若尔盖县执行的“综合现代科技与传统知识的草地恢复与适应性管理模式”,据北京大学生命科学学院助理研究员朱子云介绍,这是国家重点研发项目“青藏高原退化草地恢复的主要物源制约因子及其应用技术研发”中的子课题。
项目周期是-年,整个课题的工作主要分两部分。一是对牧民已有的种草经验和动员牧民参与种草的模式,利用科学系统的方式梳理和总结。二是尝试推广新技术,以项目中其他子课题研发的草地恢复新技术为例,探索新技术推广落地的有效模式。
除了北京大学的团队牵头和承担外,还有西藏自治区农牧科学院草地研究所和中科院西北高原生物研究所的专家老师,在四川、青海、西藏三个项目示范点同步推动。
朱子云介绍,从参与者的角度看,草原生态治理基本分“自上而下”和“自下而上”两种方式进行。
“自上而下”主要是由国家或政府主导,在战略层面布局深耕。“自下而上”是来自于基层民间的主动性,就是当地牧民参与播种管理的一种模式。
草场恢复包括“种”和“管”两部分。后期的管理对草地恢复的成效更加关键。现在草场的使用权已经分配到户。尤其在“管”的环节,牧民的参与非常重要。面对新知识和技术,不同地区的牧民对“种草”存在一定的疑虑和误解。所以,如不能以一种积极和主动的方式参与到草地恢复的管理,所有资源的使用效率就会大打折扣。
“自下而上”模式亦有其难点。每个社区的自然和社会情况不同,在执行上有些路径可能和当地的传统文化会有碰撞,需要沟通、说服、交流,是一个需要时间的工作。把社区真正发动起来,形成集体行动,实际上要做大量细致而琐碎的工作,尤其需要一个强有力的带头人去组织。每个地区都有个性化的方向,单一模式无法简单复制。
据若尔盖县林业和草原局刘海金介绍,在若尔盖县,形成了以政府为主导、林业牵头、多部门配合、群众支持的草原生态组织管理模式。在保护区内,也在试点生态补偿项目。如禁牧期间,国家有关单位会按照标准相应给予补偿,牧民也可从中获得收益。
▲4月25日,一位牧民将牧草投放在黑土滩上,随着风吹的方向,牧草散落在播种区的各个角落。
人工干预与自然修复
按照计划,今年的这次播种后,牧民会尽快将草场重新网上围栏,禁牧到第二年四月底。到时,牧民观察新草的长势,再决定适当放牧的数量。考虑到牦牛不会吃草的根茎,预计在1-3年内,新播种的草场会只放牧牦牛,而不选择羊和马。
▲4月25日,大雪突降,27岁的多周吉赶着羊群回羊圈。由于草场牧草有限,每次放牧,羊群都要走出很远去寻找牧草。
巴让认为,此次播种的很多做法带有实验性,土地也有记忆,种植次数多未必是好事。所以只采取一次性播种,来年长势如不理想也不急,适当放牧后,通过动物的嘴、毛发、脚掌会带来新的种子,土壤自己慢慢修复。土地逐渐健康后,再拆除围栏,整个过程的时间不可控,要看草地恢复的状态而定。
草原的黑土滩化是个复杂的问题。外界普遍认为“鼠兔”和“过度放牧”是真凶。
对此观点,很多麦溪乡的牧民并不完全认同。在他们内心,若尔盖草原的每一块石头、每一棵小草、每一只动物、每一片土壤,每一个人,生命是一个环,息息相关。土壤变松,土地就是病人,牛羊、风、雨水是它的医生。种草保持水土,水土保持植被,植被保持牛羊,牛羊带来多样性物种。草原生态真正进入一个适当的良性循环。最终,通过放牧,牧民对草场可以进行生物多样性的修复。
▲4月23日,从若尔盖县麦溪乡噶沙村草场上空俯瞰,草场围栏界线清晰,整块草原一分为二,羊群正在吃草,而其草场深褐色部分的黑土滩化依然严峻。
科技加持与牧民主动
若尔盖县依靠历年退牧还草项目和四川省若尔盖国际重要湿地保护与恢复建设工程项目进行黑土滩治理,年至年共治理黑土滩亩,其中-年共治理黑土滩亩。通过黑土滩治理后,治理区内植被得以恢复,空气和土壤中水含量增加,减少了水土流失,恢复了草地产草能力,缓解了草畜矛盾。
巴让和周边牧民从年开始做的“牧民参与式种草”实践,既不完全使用现代科学技术,也不纯粹依靠传统种植经验,实际上是对这两者之间做了一定结合。
尤其对牧民来说,通过宣传和动员,了解到种草的重要性,结合草地利用的传统知识总结出了一套比较有效的种草经验。同时,牧民的主动性被发动起来后,能够深度参与后期精细化管理,尽可能实现种植恢复的效果。所以巴让这个点虽然规模不是很大,但形成了一套比较成型的模式,他所在社区也形成了一定的辐射和带动效果,从他们种草的村一级单位开始,也逐渐地影响到了周围邻近地区。
将模式总结出来,在更大的范围推广,至少在青藏高原地区去提升种草的效率。另外,课题组科研团队通过实践,进一步推进新技术应用,尝试使用新的草种、新的微生物菌剂、新机械等。
对于整个项目,科研团队最终要的结果,就是科学化地总结出一套结合现代科技和传统知识恢复草场生态的“适应性管理”的模式。以此做对环境有益、对乡村振兴有利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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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土滩上待春来
▲年4月23日,雨后,先前运送物资的小货车陷在了草场上。扎琼巴让和牧民们用力抬起货车一侧,但车轮仍然在泥泞中打滑,车身动弹不得。
年4月23日上午,由于降雨,四川省阿坝州若尔盖县麦溪乡噶沙村草场的洼地变成了沼泽,一辆运送为黑土滩“疗伤”物资的小货车陷在泥泞中,一个多小时,五位牧民靠手抬、肩扛、人推,小货车的车轮只是打滑空转,车身纹丝不动。
许久,其中一位长发高个男子终于等不及,率先爬上车顶,招呼大家把货车上的物资一件件搬下车,被褥、毛皮、锅碗、饮用水、粮油、发电机、农具、草种、炉子……直到搬空。男子跳下车,趴在草地上,又将五根细原木塞到车轮下,小货车打好方向,猛踩油门,众人一起使劲推,车轮终于爬出泥泞。“巴让,你可以。”牧民们挥舞着衣袖,欢呼雀跃。
准备
扎琼巴让,47岁,当地熟悉的人都叫他巴让。
年,他从西藏大学毕业。当时的最大理想是成为作家。14年后,巴让以牧民的身份,首次站在北京大学生命科学院的讲台上。
年4月下旬,经过半年多准备,一场由北京大学牵头,牧民主动参与的草原生态治理行动即将展开。在近一周时间内,巴让带领若尔盖县麦溪乡噶沙村和桑科村的部分牧民对近亩草场中的黑土滩进行播种。
4月23日下午,玻璃球大小的冰雹夹着细雨倾泄而下,草场腹地一顶白色帐篷像是被无数颗子弹击中,不断发出杂乱的闷响。巴让和助手们坐在帐篷里,继续讨论项目方案,草种投放数量、几十人的吃喝、草场围栏的协调仍然有很多工作需要细化。
半小时,乌云散去,光线又刺眼起来。牧民们顶着日头,将0公斤草种搬运至草场。直到日落前,农具、农机、自制设备全部安装到位,播种前的所有工作准备就绪。
夜间,草原上流浪的藏獒持续发出低沉的声音。帐篷外剩余的炉灰被风再次点燃,暖红色的闪烁火焰忽明忽暗,巴让走出帐篷,一条“星河”在草场上空呈现,“扎西德勒,明天是个好天气”,他抬头说道。
▲4月24日下午1时,部分牧民回到营地。一块塑料布上,摆满了各种零食、饮料、肉类、水果,大家席地而坐。一旁,负责后勤的牧民为每一位劳动者,端上牦牛肉汤面片。
播种
4月24日一早,牧民陆续到达草场。
按照计划,草种已事先配比完成。此次选择老芒麦、披肩草、燕麦作为种植草种,前两种抗寒力强,蛋白质丰富,在当地草场广泛使用。燕麦自身吸水性强,在冬季和枯水期,可以更好地给草种供给水分,保证草种的成活。
巴让召集大家靠拢,他一边分发草种,一边详尽介绍了项目情况和播种时的技术要点,尤其是播种时的手部动作,同时提醒牧民注意地面播撒的均匀度。
上午9时,50多位牧民在草场一侧形成两个平行工作面。草场按照由近及远的顺序,每两人一组,站位靠前的牧民使用农具刨地,紧跟其后的负责播种。
工作开始不久,几位牧民因快速消耗种子被叫停,已有经验的重新为新手做示范,纠正了手脚的配合、地块边缘播撒密集度的衔接等问题。个别技术要领多次示范后,牧民之间相互配合逐渐默契。
一组牧民率先在草场围栏处折返,男子挥起镐头将几处草坡隆起敲碎,拿起耙子快速将黑色土壤整平,播种的老阿妈缓步紧随,站位与前面整地的牧民形成对角。她从筒中抓起一把种子,手掌轻握,手指微合,手腕在手臂带动下轻柔地左右摇摆,运动轨迹在空中划出波浪式的曲线,一粒粒种子随着手腕的力道,从指间被抛撒向空中,均匀地散落在每一片黑色土壤上。
播撒的推进速度很快,2小时不到,三货车草种已经见底,中心草场的黑土滩首次播撒已经完毕。站在后排的牧民细致地查看每一块土壤上的种子密度,对不合格土壤进行二次补播。
临近中午,一辆拖拉机进场。牧民徒手将4组铁丝网和原木捆绑成一组“磙子”牵引在拖拉机身后。拖拉机轰鸣,依次沿着最近草地的边缘驶向远端,每到草场边界重新折回。“磙子”对地面隆起的土包反复碾轧,直至整个黑色土壤表面形成一个较为平坦的平面。
据拖拉机手桑多杰介绍,买来的草种已经去尖儿,本身并没有能力自己钻进土壤,经过“磙子”碾轧,草种和地面形成了初步结合。
▲4月24日,牧民驱赶牦牛进入草场。牧草已经放好,牦牛将按照引导,开始踩踏播种区。
▲4月24日下午6时,牧民们站成一排,对草场衔接处做最后一次补播。
待春来
下午2时,午饭后稍作休息,牧民重新进入草场,大群牦牛已站在围栏外。
牧民抛出绳索,一只牦牛在奔跑中倒地,25岁的拉布吉冲上前去,翻身骑在牛背上,一手紧抓鬃毛,另一只手拍打着牛背,双脚轻轻一磕牦牛的肚子,牦牛应声朝前跑去。其他牦牛四散,朝草场中心区散去。牧民在已播种的土壤上分散干草,牦牛群根据牧草播撒的轨迹边吃草料边快步进入播种区。
数百只牦牛在一片土壤上来回行走,由于受到牛蹄踩踏的不规则受力,土壤表面的踩踏痕迹形成无数小土窝。土壤和草种此时产生更紧实更自然的挤压和粘连。而土窝的深度,未来对草种的供水和保护起到积极作用。此时,草种、土壤、干草、雨水、风、动物的粪便,在光合作用下,会发生奇妙变化。
待来年春天,村里歌声最美的年轻女性,会被邀请到草场歌唱,牧民们坚信,优美的歌声可以叫醒还在睡梦中的生命,黑土滩上将绿意盎然。
▲4月25日,噶沙村的草场迎来一场中雨,27岁的曲嘉尔站在窗边。他对草场黑土滩化忧心忡忡,他认为短时间内,牧民们必须齐心协力参与治理。
▲4月23日,牧民们赛马后,在草原上休息。两位年轻牧民看着手机视频交流,染发和混搭的穿着在当地年轻人中非常普遍。
▲4月25日,25岁的拉布吉骑着摩托去看朋友,一场暴雪突降,草场上顿时一片白色,刚播种的草种已经被雪花覆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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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土滩“牧歌”
▲牧民扎琼巴让,47岁,“复绿黑土滩”项目总执行。
年4月24日清晨,耀眼的晨光沿着草原的地平线缓慢爬升,草场被鸟儿叫醒。
远处,骑着马的、骑着摩托车的、徒步的,牧民们三五成群走进噶沙村草场。人们热情寒暄着,生起炉子,喝着奶茶,吃着饼子。上午9时,牧民被分成“平地”和“播种”两个工种,一把耙子,一个桶,每个牧民在登记处领到了自己的农具。根据计划,当天50位牧民对近亩草场中10%的黑土滩播撒草种。种植过程中,积肥、平地、播种、放草、驱赶牲畜等环节全部依靠人力完成。
▲牧民尕玛,56岁,负责播种。
▲牧民次让扎西,29岁,负责播种。
▲牧民扎西卓玛,45岁,负责犁地。
此次播种,参与者都是来自麦溪乡噶沙村和桑科村的牧民,人数超出了巴让的预想。就在前一天,巴让还遇到一位牧民请假,说自家的牦牛有病,来不了。一大早,这位牧民不仅站在草场上,他的身后,还站着妻子和孙子。
当天报到参与播种的男性全部是牧民,以畜牧为生,女性多为家庭主妇,以带孩子做饭为主。平日,除了重大节日,牧民们少有机会聚在一起。23岁的索朗多吉说,此次劳动,更像是一次聚会,草原是大家的,每个人都要出力。我们出了汗,下了力,剩下的就交给牛、羊、风、雨,交给时间。
▲牧民才让当朱,52岁,有3个孩子。
▲牧民朗珺,60岁,负责播种。
▲牧民旦真甲,42岁,负责驾驶拖拉机。
下午收工前,牧民将剩余的草种全部播撒在了草原上。男人们抱着桶,蹲在草地边盯着“磙子”行进。一阵强风掠过,浮土肆意,男人们的脸上沾满草籽。远处的女人们,捂着嘴哈哈大笑。
▲牧民索朗多吉,23岁,负责后勤保障。
▲牧民多吉才让,50岁,负责播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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