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一个刚走过伊犁河谷的人来说,桑科草原确实有点小家子气。显然不值得停留,我便叮嘱娘格儿,直接去郎木寺。
娘格儿是我租车的司机,藏族人,个头不高,看起来敦厚结实。他是尽职尽责的的司机和导游,说话不多,但每句都很管用。走到半路,在一片油菜花田前面停车,让我下去参观。甘南的油菜花开得晚,此际正好,金黄耀眼,可惜不成规模,让人觉得少了点什么。一对藏族老夫妇带着孩子们在草地上晒太阳,阿伯说他们就住在附近,很是赞赏我这种出来远足的人;阿婆呢,慈眉善眼,不会说汉语,眼神里流露出单纯的快乐。
草原上的花儿才开,眼波流动,笑意轻浅。走过草地,似乎能听到她们的娇嗔,便不再往深处,招呼娘格儿继续赶路。
老远望见一滩浅蓝色,像镶嵌在草原上的宝石,是为尕海,倒也名副其实。“尕”是西北土话,“小”的意思,走到近前,我不觉笑了。世上竟然有如此袖珍而精致的湖泊,甘南的草原就像耍魔术,变出来一汪蓝色。据称夏天有许多鸟类,但我四顾不见,大概都在午睡吧?
相对于南方的酷暑,甘南的正午尚可以忍受。此去四十公里,即可抵达郎木寺。因为聊得熟络,我便问起娘格儿怪异的姓名和饮食诸事。他说,藏族只有名,没有姓,至于饮食呢,不吃天上飞的,水里游的,其余无所禁忌。聊到宗教信仰和风俗习惯,他说,顶看不惯藏族人的一些生活习俗,明明有更好的地方可以选择,但有些人非要住在穷乡僻壤,真是想不通。娘格儿见多识广,已经城市化了,对他来说,宗教信仰就是个可有可无的玩意儿。
郎木寺听起来像佛教圣地,其实是地域名称,包括甘南碌曲县所辖的郎木寺镇和四川若尔盖县红星乡管辖的郎木寺村。四川郎木寺村有座格鲁派寺庙,叫安多达仓郎木格尔底寺,相对应的甘肃境内则为安多达仓郎木赛赤寺。两座藏传佛教寺庙隔河相望,中间夹着一座回族清真寺,各念各的经,相安无事。一条小河从村镇中间流过,名曰白龙江,北岸是甘肃,南岸为四川。站在这里,一脚跨两省,倒也觉得荡气回肠,可以豪迈地走上几个来回。
安排好住宿,娘格儿建议我先游览四川境内,探访白龙江源头,然后再回到甘肃。沿白龙江往里,峡谷口有郎木洞和虎穴。“郎木”即藏语“仙女”,洞口堆着玛尼石,树上挂满风马旗,显得神秘惶恐。矮身钻进去,里面还算宽敞,潮湿阴凉,滴水叮当。传说以前这里盘踞猛虎,被莲花生大师降服,教化佛法,使其化身为善良的仙女,造福百姓。
洞中可站立起来,最高处有钟乳石酷似美人,相传为仙女所化。周边藏民把她当成女神,经常前来朝拜供奉,以祈求平安。郎木洞斜对面即为虎穴,藏语称“达仓”。也就是说,“安多达仓郎木格尔底寺”的名称就来源于此,译作汉语就是“虎穴仙女寺”。虎穴位置险峻,陡峭滑溜,我看到黑魍魍地洞口便心生怯意,便径直往大峡谷的深处走去。
由民间说法可知,在藏传佛教进来之前,甘南本地信奉原始的自然神。就算现在,黑虎女神依然受到周围民众膜拜,尊享人间香火。
白龙江向南流入嘉陵,我早年曾在武都县境内见过,水流充沛,有次差点卷走我一个贪玩的同学,是以印象深刻。此际的白龙江,至清至静,渐行渐细,直到没入石缝中。继续往里,两边悬崖耸峙,谷中芳草鲜美,不时碰到花花绿绿的经幡在风中飘荡,显然是个人来人往的所在。再往向前,也同样的风景。几个当地人在此放马,他们说,走一天也到不了尽头。便原路返还,去参观格尔底寺。
初来乍到,很容易迷失在寺庙群中。不晓得是缘于信仰,还是为推动旅游,当地建起来许多新寺庙,金碧辉煌的,倒让古朴老旧的格尔底寺失色。格尔底寺由格鲁派创始人宗喀巴的亲传弟子建于公元年,是为第一世格尔底活佛。
一个带着四川口音的僧人查验票证后,便开门带我进去参观。五世格尔底活佛肉身金殿是寺内至宝,供奉着圆寂后几百年都不腐坏的活佛肉身。据说以前肉身灵体自然生长头发,寺内高僧大德们为其理发一次,从此再未生长。金粉抹面的肉体真身已经存放了三百多年,至今栩栩如生,实在令人惊讶。
其实,肉身殿并不能随时看到,约三五天才会开放一次。看来,我算是有缘人,亲眼见到活佛肉身。关于佛门,我既不顶礼膜拜,也不会诽谤中伤。旅途中见到佛像,最多双手合十,心里默念,我又来看您老人家咧,如此而已。
辞别主持僧人,往寺院左手边,有个平台,可俯瞰郎木寺全景。村镇看起来安静而古朴,四周环山,楼宇和平房差参错落,聚散有致。左边是甘肃境内的赛赤寺,中央有座木质银顶的佛塔,正对东边的一列赭色石头屏风。门票图片,正是这幅画图。说这里是风水宝地,一点也不为过。要说旅游或者小居,此地甚美,至少要比夏河更为适宜。
山风吹来,略带凉意。草地上坐着个小和尚,僧衣被夕阳染得鲜艳欲滴。他用一只手支着下巴,静静地看着远处的石头屏风,不知此际,他在参悟什么?
次日早起,娘格尔没有带来天葬的消息,但我还是决定去探访。按说只有当地人去世后,才可能举行天葬仪式。对于我来说,有没有这个仪式,倒是次要,我觉得能看一眼天葬台就好。人类的葬礼,无非火葬、水葬、土葬和天葬。印度教实行火葬,特殊人物水葬;而古老的拜火教有寂静塔,类似天葬;汉人多挖穴造坟,实行土葬;藏民尊崇佛法,习惯天葬。娘格儿对参观天葬颇不以为然,他认为参观逝者,指点拍照,总不是什么好事,对家属也不够尊重。
天葬台在甘肃境内。清晨的空气略带凉意,草尖儿上还带着露水,慢悠悠地沿小路向上,也还惬意。沿途售卖纪念品的当地女子,笑意盈盈地告诉我,今晨有火葬仪式,叫我快点上去,下来时买她的佛珠。
秃鹰在天上低回盘旋,时而俯冲,时而悬停,空气中弥散着神秘的味道。很快就看到天葬台,但我再也不愿意往前,远远地站着观看。地上落满秃鹰,挣抢着什么,几个人站在中间,不时砍砍剁剁,或者抛撒糌粑,或者驱赶秃鹰。人和鹰似乎有某种默契,最终配合完成天葬仪式。按照藏族的说法,一个人来到世间,受到万物滋养,最后时刻将身体奉献出来报答天地,也算是功德圆满,此即所谓舍身布施。
我没有买那女子的佛珠,她也不介意,依旧笑容满面,似山花般烂熳。
赛赤寺创建于公元年,因其创始活佛渊博的学识和修养而声名显赫。“赛赤”为藏文音译,即“金色的宝座”,是藏传佛教最高的学位和荣誉——赤哇,相当于“总法台”,俗称“赛赤”。第一个坐上“赛赤”宝座的是宗喀巴,而赛赤寺的创始人为西藏甘丹寺第53任赤哇,其影响自是不言而喻。
里面陈设比格尔底寺气派,但所供奉的密教和显宗的神祗佛像,总觉得有些压抑。这里也新建起来许多寺庙群和佛学院,成群结队的小和尚光着脚丫子跑来跑去。我曾问娘格儿,有没有从小就学佛,答曰没有。他对藏区三位精神领袖不以为然,尤其对从事海外分裂活动的喇嘛,颇有微辞,认为国家很不容易才得到和平稳定,再有人破坏,实在不应该。当然,娘格儿也抱怨民族政策,说不让他们去南亚朝圣,有办法的人先赴欧洲诸国,再辗转前往印度尼泊尔。
退房准备上车,酒店老板听说我刚看完天葬,建议烧张纸燎一燎身前身后。惊问其故,他说:“藏族认为天葬不洁,比较忌讳,从来不去那地方。既然你去看了,烧张纸就可以消除悔气。许多人有讲究,甚至不愿意让你乘车。”我看着娘格儿,他不置可否,好像无所谓。其实,汉族也有类似规矩,如亲人去世,嫡系在“孝”中,别人家就会忌讳。
我去前台要了一张打印纸,跑到门口点燃。身前身后,一番烟薰火燎,才算心安理得,想必邪祟鬼魂都被驱散了罢?